「你到底是想怎麼樣啊,就這麼喜歡被人圍毆嗎?」她大聲罵道。
「那妳呢?」他說,「妳就這麼喜歡被人排擠嗎?」
他的話讓她頓時語塞,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一樣,停下正在擦藥的手,她看著他,他也雙眼直視地看著對方,眼神裡看不出他在想什麼。
她垂下手,彼此在相視下都沉默了下來。
這一瞬間彷彿時間停止了一樣,成了腦海裡無法抹滅的畫面。
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裡,是否真有那麼一點光芒,能夠稍微照亮……身陷陰影的兩人呢?
悶熱,現在她身處的環境只能用悶熱來形容。
站在毫無遮蔽物的陽光下,陳雅芳翻動著資源回收場裡的紙類回收,由於旁邊就是丟一般垃圾的地方,在太陽的照射下,裡面發出難以忍受的惡臭味,這樣的氣息讓整個垃圾場變得非常燜熱,不一會兒她就滿身是汗。
汗水黏在衣服上的感覺實在很不舒服,陳雅芳翻了翻幾次背後的衣服,用袖子擦到額頭上的汗,持續在混亂的紙海中尋找她要的東西。
她要找的東西是一張紙,那是今天要交出去的獎學金申請單,如果沒有找到的話,不僅獎學金沒了,還要挨老師罵,更令她不爽的,是班上那群三八會擺出洋洋得意的笑臉,嘲笑她。
她才不要讓她們如願!
至於為什麼這麼重要的單子會不見呢?這事就得從早上說起。
今天早上出門前,陳雅芳再三檢查書包,確認有將單子帶在身上,來到學校後也小心翼翼的保管,本來打算在第一節下課就直接到導師室,將單子交給老師,可是老師剛好不在,所以只好下節下課再來,誰知道第二節下課他也不在。
陳雅芳開始有種被耍的感覺,那個長得很電車癡漢的大叔,明明說好早上就要拿給他的,居然連續兩次放她鴿子,她可不想有第三次。
詢問一旁的老師後得知,陳雅芳的班導師今天臨時請假不在學校,下午才會來。
陳雅芳有些生氣的走出導師室,走出門時剛好迎面遇到兩個同班的女生,其中一個女生瞥見她手上拿的獎學金申請單,若有似無的笑了一下,接著對她視而不見的走進導師室,跟在後面的女生還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,讓陳雅芳覺得莫名其妙。
搞什麼啊?陳雅芳在心裡暗罵道。
三、四節課是音樂課,全班要移動到音樂教室上課,陳雅芳謹慎的將單子放進抽屜裡,確認放好之後才跟著離開教室。可是,當音樂課結束後,陳雅芳發現抽屜裡的單子居然不見了!
「怎麼不見了?我明明有收好的啊?」
陳雅芳慌張地翻動抽屜,但不管怎麼找都沒找到,接著她低頭在地上到處找看看,說不定只是從抽屜裡面滑下來,飛到地上而已,她告訴自己不要緊張,一定可以找到的。
但當她正在地上到處尋尋覓覓那張不翼而飛的單子時,講台上卻傳來一個討人厭的聲音。
「嘿,妳們看,陳雅芳趴在地上的樣子像不像狗啊?」有個女生這麼說。
陳雅芳抬頭看過去,發現是早上在導師室碰見的那個女生,名字好像叫做什麼瑄的,因為平時和班上沒有太多交集,所以即使到了國中二年級,她還是沒辦法完全記住班上所有人的名字,反正也沒人想和她相處,所以沒差。
那個什麼瑄的身邊還有幾個女生,那個故意撞陳雅芳的女生也在其中,她們隨著那個什麼瑄的話開始起舞,盡是說些嘲笑她的話,還越說越大聲,深怕她聽不到似的。
看見那群三八團的行為後,陳雅芳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,撐著膝蓋從地上起來,怨嘆那樣也可以被看見,拍拍衣服上的灰塵,連午餐都沒有吃就直接離開教室。
正所謂「要將樹木藏在森林裡」的道理,要藏一張紙的最佳地點……
「想當然是資源回收場裡的紙類回收。」陳雅芳說出了正確答案。
餓著肚子,頂著頭上的陽光,以及垃圾場特有的臭味等各種煎熬下,陳雅芳終於在紙堆山當中找到自己的單子。
陳雅芳安心的鬆了一口氣,雖然單子上面不意外的被亂塗一通,還被揉成一團,但最重要的家長簽章部分完好無缺,這樣她就不用再跑去找那傢伙重簽一次了。
放下心之後,陳雅芳走到一旁的樹陰下,坐下來休息喘口氣。
時序雖然已經進入秋天,但夏天的味道仍沒完全散去,例如頭上的烈陽,周圍的蟬鳴聲,以及被所有人排擠的處境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看著手上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張,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班上的人變得這麼討厭她呢?陳雅芳在心裡思考起這件事。
但是一回想起來,她又嘆了一口氣。
在一般同學眼裡,或許她真的不該那樣多管閒事,但是她一點也不認為她有做錯事,也覺得不需要去低頭道歉什麼的,原本以為經過一個暑假之後,大家就會忘記這些事。
但在開學的那一天,她發覺她錯了。
班上的人看她的眼神全都變了,尤其是原本和她稍微有在說話的幾個同學,很明顯地在躲著她,看到她能閃多遠就閃多遠,即使她主動去找他們講話,也是對她視而不見,徹底將她當成隱形人一樣。
「喲,本班的優等生來了啊!」
會主動與她接觸的,只有那群三八團而已。
她明白,自己已經成了眾矢之的。
手環抱著腳,下巴抵著膝蓋,黯淡的看著前方,不禁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愚蠢,想想那個時候的自已是在發什麼神經,再想想自己現在又是什麼處境?
「我是笨蛋……」忍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哽咽,她小聲說著。
不久,陳雅芳注意到垃圾場開始有來倒垃圾的人群出現。
中午吃完午餐之後,是學校規定的倒垃圾和資源回收時間,每個班都會在這個時間將垃圾和資源回收拿來這裡丟。
原來已經這個時間了,陳雅芳揉揉眼睛,心想這下午餐是沒得吃了。
雖然經過的學生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坐在樹下的陳雅芳,但她卻毫不在乎的繼續坐著,因為不太想回教室看餐桶被抬走的樣子,這只會讓她更餓而已。
撐著臉頰,無聊看著來倒垃圾的學生的陳雅芳,偶然注意到了其中一個女生,那個女生個子嬌小,吃力地提著一個大黑垃圾袋,一提一拉的慢步向進,很是辛苦的樣子。
一般來說這項工作會由兩名值日生來負責,但是眼前的女生卻是只有一個人。
但陳雅芳只是漠然地看著她,完全沒有要去幫忙的意思,當那個女生也注意到陳雅芳的存在時,吃驚地睜大眼睛,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。
她停下腳步,遲疑了一會兒,才怯怯地開口,「雅芳……」
此時午休的鐘聲剛好響起,打住了那個女生原本要說的話,陳雅芳撇開頭,將申請單摺好放進口袋裡,立刻站起身,頭也不回的直接離開,只留下一臉錯愕,卻又露出難過神情的她在那裡,一個人呆愣的站著。
她已經不想再去想以前的事了,現在的她怎樣都無所謂了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?單子怎麼會爛成這樣?」癡漢老師皺著眉頭,對陳雅芳交給他的獎學金申請單非常有意見。
「……不知道。」她也不想知道。
陳雅芳花了整個午休的時間,才將單子上的塗鴉盡量修改乾淨,將上面的字補齊,紙張上的皺褶也用較厚的課本試著壓平,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單子恢復到勉強還能見人的程度。
但老師似乎相當不滿,開始唸她連一張單子都沒辦法收好,將來出了社會要怎麼辦,也誰敢把重要的事情交給妳去做諸如此類的。陳雅芳靜靜聽著老師的碎碎念,原本以為只要聽老師唸一唸就好,最後他還是會勉強收下這張申請單的。
可是上天似乎還不想輕易放過她的樣子。
老師最後將那張申請單直接丟進紙類回收的箱子裡,要陳雅芳明天再補交一張過來。
陳雅芳瞪大眼睛看著躺在紙類回收裡,她沒吃午餐花了整個中午才救回來的單子,最後竟然還是落到同一個下場,心裡不免覺得無比諷刺。
「原本申請日期只到今天而已,但老師特別讓妳延到明天再交,可別在搞砸了喔。」
老師一副「我對妳很好吧。」的嘴臉,以及他不規矩的視線,讓陳雅芳看在心裡都非常覺得噁心,但還是低頭跟他道謝,「是的,謝謝老師,那我回去教室了。」
「嗯,好,快回去上課吧。」
又是一次鞠躬後,陳雅芳才離開導師室,一路上不斷搓著手臂,只要一想到那個老師就起雞皮疙瘩。
回到教室,陳雅芳才剛回到座位,那個什麼瑄的女生就主動走過來找她,手任意的放在她的桌上,語氣滿滿的酸味,「怎麼樣?陳雅芳,老師有收下妳的單子嗎?」
陳雅芳皺了一下眉頭,暗罵這個人真的很故意。
「託妳的福,我的獎學金不翼而飛了。」陳雅芳語氣淡定,隨口騙她申請獎學金的事已經因為她的關係泡湯了。
「這樣啊,那還真是可惜。」那個女生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,低下身在她耳邊細說:「下次可得好好收好喔,不然不知道單子又會飛到哪裡去了。」
這時陳雅芳瞥見她繡在制服上的名字,原來她叫做江舒瑄啊,很愛惡整自己的頭號分子。
「真是謝謝妳的關心。」陳雅芳給她一個微笑,從抽屜拿出英文課本,「我要準備明天的英文小考了,沒事的話請妳離開吧。」
看到陳雅芳滿不在乎的模樣,江舒瑄的火氣瞬間上升。
「優等生還要準備這麼簡單的小考啊?是瞧不起我們嗎?」
她用力踹了陳雅芳的桌子一腳,被踹出去的桌子又撞到隔壁的桌子,發出巨大的碰撞聲響,這聲音立刻引來全班的注意。
陳雅芳看了一眼被踹飛的桌子,依然沉默。
這使江舒瑄更火大的將她手上的英文課本搶走丟到一旁,盛氣凌人的說:「妳只有功課好而已啦,沒什麼好囂張的,婊子!」
在眾人的注目之下,江舒瑄一個甩頭,驕傲地走回自己的三八團,接收她們那一夥人的稱頌。
坐在椅子上的陳雅芳什麼也沒說,只是站起來將自己的桌子擺回原位,收拾地上的狼藉,撿起課本坐回自己的座位,繼續將視線投入英文單字當中,像是什麼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。
過一下子,班上的人發覺沒有什麼好看的之後便回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。
面對江舒瑄的欺凌,陳雅芳只覺得厭煩,但是心中複雜的情緒,卻讓她對課本上的單字,一個也看不進去。
「爸,這張單子要簽名。」
「啥毀?這張昨天不是才簽過嗎?幹嘛又要再簽一次?」陳父很不情願地從麻將桌上移開視線,回頭看著陳雅芳手上的單子,語氣甚不耐煩。
酒氣味好重,陳雅芳心想著才剛七點就開始喝酒,這傢伙真是越來越放縱了,看著倒在地上的酒瓶,忍不住開始想像陳父有天喝太多,半夜酒精中毒送醫的畫面。
到時她一定笑著送他出門。
「阿財啊,你女兒又領獎學金喔,厲害喔。」陳雅芳還沒回答,坐在對面的阿輪伯嚼著檳榔,大笑著插話進來。
「對啊,哪像我們家那兩個連個獎狀都沒拿回來過,只會整天看電視打電動而已。」坐在右邊的梅大嬸也跟著聊起來,順便狠狠數落一下自己家的兩個小孩。
「沒啦沒啦,一千多塊而已,這沒啥啦哈哈!」陳父呼著酒氣,笑著揮揮手應付朋友對自己女兒的稱讚,但是臉上卻藏不住暗爽與炫耀的表情。
陳雅芳冷眼看著這群大人的行為。
「阿妹啊,為什麼老師又要妳再簽一張呢?」反倒是坐在左邊,常常擺著兇狠的表情的宋叔叔問到了重點。
「老師說還要再簽一張給學校的教務處才行。」她隨便編了個理由給他。
宋叔叔稍微挑了眉看了看她,慢條斯理的吸了口菸,聽起來好像不怎麼相信,這讓從小就對宋叔叔有點害怕的陳雅芳,著實有點心虛。
「喔好啦好啦,簽一簽就上樓去別來煩我,晚餐自己想辦法喔。」陳父隨手簽完名後就繼續回到他心愛的麻將桌上,「輪到我摸牌囉,看我的。」
達到目的後,陳雅芳很快就帶著單子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,一點也不想待在那個充滿菸酒味和打牌聲的空間。
每天晚上陳父都會找左鄰右舍來家裡打麻將,一群人兩三桌的一起打,通常都會吵吵鬧鬧的打到半夜一兩點才會結束,雖然曾經引來警察的關注而安靜一陣子,但沒多久又故態萌生,每晚吵鬧個不停。
將門關緊,稍微隔絕了樓下吵鬧的聲音,陳雅芳無力的倒在床上,抱著棉被把頭埋進去。
總有一天,她一定也要逃離這個家。
不,這裡已經不能算是個家了,這裡只是個破爛的聚賭場所而已。
本來應該是被稱為小孩避風港的這個家,對陳雅芳來說早已失去意義,她恨不得馬上離家出走,遠走高飛,永遠不要回頭。
她翻過身,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。
但是離開這裡之後,她又能何去何從呢?她根本沒有任何可以投靠的朋友,也沒有什麼熱烈來往的親戚,更沒有認識什麼可靠的大人。
嗯…宋叔叔算嗎?她稍微考慮了一下。
就算想靠自己,一個國二女生是能做什麼工作養活自己,勞基法好像也有年齡規定,而且可以的話她一點也不想去做特種行業。
難道她真的只能等待嗎?等到自己長大之後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,那是什麼時候?上高中還是上大學的時候?那她還要等幾年呢?
還是乾脆她十六歲的時候就找個人嫁了算了。
「唉,我是在自暴自棄什麼啦?」她遙遙頭,用手蓋著自己的雙眼,又是一聲嘆氣,「現在我終於了解妳為什麼會拋棄一切…拋棄我……也要離開這裡了,媽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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久違的更新~~~
消失半年的此緣依然在炎熱的屏東,當個小小的實習生
這篇短篇是為紀念國中時的某些人而特別寫出來的,選11/20這天發也是因為如此
打算分3-4篇將他發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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